2019年11月,在法国巴黎举行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(UNESCO)第40届全体大会上,通过决议,将每年3月4日设立为“促进可持续发展世界工程日”,简称“世界工程日”。2020年3月4日,是首个世界工程日。今年 3月4日,是第二个世界工程日。
在今年的全球在线纪念活动里,UNESCO发布了《工程——支持可持续发展》(Engineering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)报告。这份报告是在“2030全球可持续发展议程”关键推进阶段发表的,是在气候变化挑战严峻、新冠病毒疫情席卷全球的形势下发布的。报告指出应 提升工程能力,改进工程教育、加强工程创新,鼓励全球工程界携手应对各种挑战,加速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。
作为一名老航空工程师,面对当下形势,特别是全球性的 鄙薄实业、轻视工程、矮化工程师的倾向,心有所虑、所忧。我想,为什么要设立“世界工程日”呢?也许根本的缘由就是要扭转这种倾向,让全球全社会都来重视工程,回归工程师本应有的责任与形象吧。
(一)从波音说起
为什么我会有如此的忧虑呢?这要从2018年10月和2019年3月波音公司737MAX飞机的那两起惨烈空难说起。在查找事故原因时,人们发现,直接造成空难的MCAS系统软件的权限设计存在严重问题,从根本上违背了波音民机赖以生存的安全准则;为了节省成本,一些重要软件(包括MCAS)外包给明显缺乏经验的分包商;而公司内部本应十分严格的技术责任制形同虚设。
问题的根源分析逐步转向了企业自身的文化。被免职的上一任CEO丹尼斯·穆伦伯格(Dennis Muilenburg)因处理空难事件不力被诟病,进而被指控将利润放在首位,伤害了公司的竞争力。但是所有这些,可不是从穆伦伯格开始的,而是在持续十数年的歧路上,经过几任领导人,一步步越走越远的,终至酿下苦果。
从当年波音先生创建企业开始,波音公司就逐步兴起工程师文化。创业之始,中国的航空先驱王助出任波音第一任、也是当时唯一的工程师,领导C型飞机的设计与研制,一举成功,获得美国海军的信任,拿下57万美金的订单,为波音公司赢得第一桶金。王助的杰出贡献,也在感情上拉近了我们与波音文化的距离。
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,波音克服了许多困难,终于成长为军民航兼营、空天地一体的业界翘楚,在这个过程中,也形成了独有而浓厚的工程师文化。许多领导者本人就是优秀的航空工程师,一些高管本人甚至拥有技术专利。正常和健康成长时期的公司以工程和安全为运营导向,而金融只是辅助性工具。
但在1997年波音收购麦道后,随着领导层的更迭,这个优秀的文化传统悄然发生了变化。削减成本、回报股东(包括这些高管们自身),逐渐成为公司运营的首要目标。股价的确在持续飙升,但内部的研发与技术管理却危机四伏。一些分析师质疑,这种财务繁荣是以牺牲未来利益为代价的。而穆伦伯格的前任CEO斯通西弗则表示:“当人们说我改变了波音的文化时,这就是我的初衷,所以它像一家企业、而不是一家伟大的工程公司一样运作。”
看,领导人就认为波音不应该是工程公司!就这样,波音这家百年老店辉煌的工程师文化,在十几年里被扭曲和销蚀,被金融文化、利润文化所取代。领导人甚至强行把总部搬到金融之城芝加哥,远离西雅图2700km之外,为的是远离管理实务,而更便捷地融入金融圈。以致在空难后,分析师理查德·阿波拉弗亚(Richard Aboulafia)评议“波音的奇怪组合”,“ 一个没有任何工程师背景的掌权者,领导几百号管理者,在千里之外的大楼里遥控指挥。如果商用飞机业务还留在精通STEM学科的工程师手中,或许还能凑合运营。”
现在,波音自己正在痛定思痛,下决心重振工程师文化;而人们也正从波音的教训中,取得越来越强烈的共识:一个 实体经济的企业必须高扬工程师文化的旗帜。 工程师文化的核心就是重视科技创新,倡导务实精进,推崇和尊重工程师的创造性劳动;对于一个企业而言,即便如波音这样的霸主,也必须时刻抱持敬畏心,把技术和安全放在首要地位。为此,公司要确保工程师的地位、话语权和对决策的影响力,公司的高管需要有良好的科技底蕴,要有悉心倾听工程师的声音、与他们密切互动的能力。
而我所以深以为虑是在于,波音之外的许多企业都染上了这种“病”,而全社会更在蔓延着忽视实体经济、夸大金融商业作用的不良倾向。在这种氛围里,工程师的价值被低估,这个曾经神圣无比的职业被空前看衰,许多有才华的年轻人,一窝蜂地去学贸易、学金融,以致于忘了工程能力才是改变世界、创造财富的根本力量。
(二)再说工程
让我们简要重温一下关于“工程”的应知吧。什么是“工程”?“工程”指生产制造大而复杂的产品(如设备、建筑等)或为实现某一目标所进行的各项劳作。“工程”固有的含义是,人们为满足物质或精神需求,集结在一起,使用科学原理与相关技术,通过有组织的活动,制造出预期人造系统,或达成预设目标的全部过程与手段的集合。
古代,世界各国、各民族的人民在不同时期,都曾创造过辉煌的工程成就。英国的史前巨石阵,埃及的金字塔,中国的万里长城、秦驿道、都江堰和大运河,古罗马的斗兽场,中世纪的欧洲教堂,美洲的玛雅神庙等,都是古代工程的奇迹。
14世纪末,西方对于工程概念的使用,较多地指向中世纪纷乱战争中被各方用于军事斗争的各种机械装置,与Machine一词相连。和今天一样,军事往往是人类最早、最为大胆开拓和实践先进科学技术的领域。后来,随着民用建筑的进步、新机械装置的发明等,“工程”这一概念才在17、18世纪正式出现,其含义也逐步宽泛。
自进入现代社会以来,“工程”有了更清晰的概念,大体有狭义和广义之分。狭义的“工程”是指,通过一群人的有组织活动,将某个(或某些)现有实体(自然的或人造的)转化为具有预期使用价值的人造产品的过程。广义的“工程”是指,由一群人为达到某种目的、在一段较长时间内进行协作活动的过程。
上述古代工程杰作,以及现代交通运输工具、现代兵器制作、“阿波罗”登月等,是狭义工程的范例;而土木工程、机械工程、电机工程、化学工程等实物工程,以及延伸出的环境工程、遗传工程、市政工程等并非一定产出实物的工程,则被视为广义工程。
工程的两个主要特点是 目标性和 复杂性。没有确定的目标,谈不上工程;其产出为相对简单的单一产品,一般也不称之为工程。由是,就能理解为什么前一段推荐 “茅台院士”会引起轩然大波,包括已经评上的 “烟草院士”,为什么不能服众。原因就在于其工程性特点不鲜明,目标不确定,其最终产品相对简单。由此我也想到, 中国工程院似应明确界定“工程”的概念与范围,强调“工程”必应具有的规模与难度,严防把“工程”简单化、泛化和滥化,这也将是维持工程院和院士声望的有效举措。
(三)致敬工程师
那么,什么是工程师(Engineer)呢? 工程师就是掌握、开发和应用工程技术的一群人,就是干工程、对工程成功负有技术责任的人。工程师主要指从事工程设计、制作、操作、管理、评估等活动,具有特定能力、经验与资质的人员的称谓,通常特指拥有专业性学位或相当工作经验的人士。
工程师和科学家(Scientists)拥有不同的使命任务。科学家的责任是探求社会与自然的规律,发现一般性法则;工程师则按科学原理和既定原则,去解决技术问题,制造出产品或达到预期目标。在某种意义上, 科学家研究事物,工程师建立事物。没有薪火相传、接续奋斗的无数工程师,难以成就千姿百态的人类文明,各个时代的人们也便无从享受工程带来的巨大福祉。
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自称是“工程师”的,恰相反,工程师有严格的资质要求。在欧洲一些国家,工程师称谓的使用被法律限制为持有学位的人士;没有学位的人士若使用,便属违法。在美国大部分州及加拿大一些省份亦有类似法律,通常只有在专业工程考试取得合格后,才可被称为工程师。
有意思的是,一些大学的学生在毕业时,可以直接获得工程师的头衔。例如,长期雄踞全球大学“机械、航空与制造工程”类排名第一名的美国麻省理工学院(MIT),其机械工程系内,就设有“机械工程师”和“造船工程师”学位,为期三年,授予那些修完硕士学位、偏重于工程技术而进行专修的学生。这也是当年王助获得MIT学位后直接就职波音,就能被称为工程师的缘由。
在我国,工程师具有双重含义,其一是对从事工程技术工作的人员的称谓,是一个特定职业人群的总称;其二是作为一种职称,表明具体人的资历与业务相对水平。以一名本科毕业的大学生为例,参加工作后,如果从事工程技术工作,经历实习、技术员、助理工程师几个阶段后,大约3到5年,可以晋升为工程师。拥有研究生学位的,这个过程会短很多。不管是在研究所还是在工厂,不管是干设计、干工艺,还是干技术管理,通称为“工程师”。获得工程师职称后,再经若干年奋斗,可以晋升为高级工程师;其中较小比例的人最终会获得教授级工程师的头衔。
回想57年前,我踏进北京航空学院(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)的大门,迎面而来的大字横幅: 欢迎你,未来的红色航空工程师!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那场景还在眼前晃动。那时,工程师是一个远比今天神圣的职业称谓;当年从五湖四海汇聚在一起的学子们,都以成为一名合格的航空工程师为奋斗目标;把当工程师视为勤奋学习的果、祖上修来的福。
现在,人们似乎不以当工程师为荣了,不少人还会认为当工程师很容易、很low,我把这种现象称为 对工程师的社会性矮化。而且,这种现象不止发生在我们国家、我们身边,在世界范围里都有,如上面举的波音的例子,长此以往,后果可怕。合格和优秀工程师的匮乏将直接影响社会与经济的持续健康发展,现代文明将难以维继,这决不是危言耸听。
一代又一代的工程师们奋斗在改造自然、创造财富的第一线,用他们所掌握的科学知识、技术方法与技能,设计和制造出人们需要的适用产品(物质的或非物质的等不同样式,硬件或软件等不同形态),去改善与丰富人类的生活。 工程师是最平凡、最普罗,也是最神圣的职业之一。鄙薄工程师,是荒唐而有害的;矮化工程师,是浅薄而短视的。在第二个世界工程日之际,让我们向对工程师的社会性矮化开炮,希望有更多有志青年献身工程,成为改造世界、为民谋福的工程师!
(四)谈谈工科教育
工科是高等教育中的一种专业门类,范围很宽,泛指学习和研究工程技术的教育活动,涵盖一切应用工程技术的领域。工科的发展与工程的概念密不可分。工科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培养工程技术人才,培养从事工程技术研究、应用和管理工作的工程师,培养具有科学素养与视野、同时具备实际工程技术研发与应用能力的工作人员。
我们的事业当然需要领军和领导(双领)人才,这是当下许多名校标榜的培养目标,但更需要千千万万、从事工程技术工作的工程师。而且,领导者和领军人是在共同奋斗的事业中,经过实践的锻炼而成长和出现、并被同行和同事所承认的。所有担当大任的领军者和领导人,都是先当被领导者,通过长期的不懈努力和持续积累,才脱颖而出的。而且,问题还在于,我们永远不需要那么多“双领”,尤其是领导人; 工程师才是科技大军的主体,绝大部分毕业生穷其一生的追求,就应该是当一个好工程师。
对于工科类教育的培养目标,还是应该回归到:培养合格的(或优秀的)工程师。这里的工程师是一个普遍性称谓,包括设计师、工艺师、冶金师、质量师、培训师、程序师等,是为实现共同目标而分工协作、并无高下之分,且具有一定资质的工程技术人员的总称。
不管中西有何差异,培养出合格工程师,正是工科学校最伟大、最基本的社会责任。MIT的实践颇值得借鉴,虽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转成综合性大学,但仍以工科为主和见长。人们一提MIT,第一反应就是“工科殿堂”。有趣的是,学校吉祥物是动物界最擅长筑水坝的“工程师”——海狸,校训是“ 脑手并用(Mind and Hand)”,彰显对工程技术的重视,且其工科坚守培养工程师的目标。
以航空航天工程(AeroAstro)为例,他们确立的培养目标是航空航天工程师、宇航员、飞行员、教授;制造工程的培养目标是机械工程师;计算机工程的培养目标是软件开发工程师、机器人工程师、技术员、教授、网络工程师、管理顾问、计算机系统分析师、航空电子技术员、航空航天工程师等;众多工科专业,尽皆如此。
这所世界最好的工科学校,将其育人目标与学生毕业后的职业,描述得如此接地气,可触摸,平实无华。但这丝毫不妨碍全球教育界对MIT至高地位的推崇,不妨碍全社会对MIT毕业生高水准的认可,更不妨碍在这支队伍里不断出现世界级领军者的现实。
在第二个世界工程日之际,面对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界,上述思考具有特别的现实性和紧迫性。联合国确定的17项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,包括清洁水、清洁能源、韧性基础设施和应对气候变化等,都是造福人类的伟大工程,而宏大的工程师队伍正是将蓝图变为现实的使命担当者。中国的民族振兴、两个百年的伟大任务,更需要无数冲锋陷阵、埋头苦干的工程师。
加强工程能力建设,重视培养工程人才,激励更多才俊投身工程,致力于提升工程师水平,为促进我国、以致世界的可持续发展贡献智慧与力量,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伟大使命。
作者:中国航空工业集团公司 张聚恩